兵行险招：一个付款争议诱发的合同终止

在Soteria Insurance Ltd v IBM United Kingdom Ltd [2022] EWCA Civ 440案中，英国上诉法院面临一个合同终止的争议问题。在该案中，双方都意识到这个项目注定要被放弃了，他们都动用了法律团队，并试图采取策略将自己置于损失最小的位置，来解除这份合同。双方都采取了高度冒险的策略，将一个290万英镑的里程碑支付作为终止合同的工具。这个数字相对整个项目的合同额来看微不足道，但它却成为了决定双方命运的关键。

2015年6月16日，Soteria Insurance Limited（前身为CIS General Insurance Limited，后文简称"CIS"）与IBM签订了一份合同，用于为CIS的保险业务提供新的IT系统并在十年的时间内管理该系统。该合同包括主服务协议、实施工作声明和管理服务声明。新IT系统的供应和实施成本为5020万英镑，后续为期十年的管理服务成本预计为1.256亿英镑。

合同规定了里程碑，且IBM必须在2017年12月31日之前将新的IT系统全部完成交付。具体来看：

i）房屋保险平台的完成日期（“Release 1”）为2016年4月30日，后延长至2016年5月底；

ii）汽车保险平台的完成日期（“Release 2”）为2016年8月15日；

iii）所有历史客户数据从现有系统转移到新系统的日期为2016年10月底。

然而，由于IBM的原因，项目的实施过程并不顺利，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延误。Release 1和Release 2未能如期交付。IBM于2017年4月做出的预测显示，Release 1将在2017年11月交付（比合同日期晚18个月），而Release 2将在2019年3月交付（比合同日期晚31个月）。

实际上，到2016年4月底的时候，CIS就已经对IBM基本失去了信心。此后在项目进行过程中，双方进行了一系列的讨论和谈判，IBM也提出了修改方案，但未能达成结果。随着IBM持续的延误和未能完成项目，CIS也在质疑继续与IBM履行十年的服务协议在商业上是否有利。

双方都意识到这注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筵席，只等待一个对己方最有利的机会来解除合同。

这个机会是一个价值290万英镑的里程碑付款申请。

针对支付事项，合同第14条规定：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performance of the Services, the Customer shall pay the Supplier the Charges as set out in and/or as calculated in accordance with schedule 5 (Charges), which shall be invoiced at the times and in the manner specified in schedule 5 (Charges).”

Schedule 5则包含下列与本争议密切相关的内容：

“11.4 Unless otherwise agreed by the parties, each Supplier invoice shall:

…

(b) quote the relevant Statement of Work identifier and the unique Customer purchase order number;

…

11.7  Unless the Customer disputes an invoice in good faith in accordance with paragraphs 11.11 and 11.12 of this schedule 5 (Charges), the Customer shall pay correctly prepared invoices properly submitted in relation to payments to be made under this Agreement within seven (7) Business Days of receipt…

11.11  If, at any time, the Customer acting in good faith disputes an invoice or an amount shown in an invoice delivered by the Supplier, the Customer shall pay the undisputed amount (if any) of the invoice within the period required under paragraph 11.7 above. The Customer shall within seven (7) Business Days of receipt of an invoice notify the Supplier in writing if it disputes any element of the invoice with details of the amounts (Disputed Amount) and reasons for disputing the relevant part of the invoice.”

针对合同的终止，合同第26.7款规定：

“26.7  The supplier shall have the right to serve on the Customer a written notice (Final Notice) if the Customer has failed to pay undisputed invoiced amounts which in aggregate exceed £1 million (one million pounds sterling) and which have been due and payable for a period in excess of forty five (45) days. Any such Final Notice shall itemise the undisputed invoiced amounts to which it relates and be addressed for the attention of the Chief Financial Officer of the Customer stating the Supplier's intentions to terminate this Agreement and specifically referring to this clause 26.7. If the Customer fails to pay such undisputed invoiced amounts fifteen (15) Business Days of receipt of the Final Notice the Supplier may terminate this Agreement immediately.”

在2016年12月14日的一次会议上，IBM提到了一份将于2017年1月到期的价值290万英镑的里程碑付款申请（Application Gate 5，以下简称"AG5"）。CIS的CEO Summerfield先生当时得出结论：“考虑到项目的长期延误和IBM未能交付关键里程碑，AG5不应得到支付”。

由于Summerfield先生真诚地认为IBM无权获得AG5的付款，他决定不提供采购订单号（Purchase Order Number）。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IBM并没有开具AG5的发票，因为他们意识到这张发票会引起争议。IBM在权衡是否要通过开具AG5发票来撬动终止合同的权利。

最终，2017年3月24日，IBM开具了没有采购订单号的AG5发票。

2017年3月27日，在收到AG5发票后，CIS的财务人员Clough女士通过Email回复IBM，“Please can this invoice be resubmitted with the correct Purchase Order Number quoted on it. We cannot accept this invoice for payment without a Purchase Order Number quoted on the invoice.”

此后，双方进行了一系列通信。

2017年6月22日，IBM向CIS发出AG5发票的最后通知，但CIS仍未支付。

2017年7月27日，IBM称行使合同终止权，理由是CIS未支付AG5发票。

2017年7月28日，CIS对IBM的终止权提出异议，将所谓的终止视为毁约行为（repudiation），声称接受此毁约。

IBM的观点是，根据合同中的上述关于支付和终止的相关规定，因为CIS并未诚信（in good faith）地对AG5发票提出异议，于是CIS有义务支付该款项，进而由于CIS未支付AG5发票，IBM有权行使其合同终止权。

CIS则辩称，他们确实是诚信地对AG5发票提出了异议。

CIS是否诚信地对AG5发票提出了异议？

本争议焦点涉及两个关键事实：① Summerfield先生未提供AG5的采购订单号；② 2017年3月27日，Clough女士发送Email称不接受AG5发票。对争议焦点的分析也可以拆解为两个问题：第一，是否存在关于AG5发票的争议；第二，如果存在争议，CIS是否诚信地对发票提出了异议。

Coulson法官首先对相关的法律原则进行了介绍。

（1）何以构成争议

Coulson法官指出，关于何时可以说发生了争议，有许多权威性解释。在Whitley Town Council v Beam Construction (Cheltenham) Ltd [2001] EWHC 2332 (TCC)案中，Akenhead法官提供了最简单的总结，他说“争议通常在以下情况下发生，即一方提出索赔或主张，而另一方明确或默示地对此提出质疑或不接受（a dispute arises generally when and in circumstances in which a claim or assertion is made by one party and expressly or implicitly challenged or not accepted）。”

在本案中，AG5发票是否有争议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Clough女士在2017年3月27日的Email。这里应参考英国上议院在Mannai Investment Co. Limited v Eagle Star life Assurance Co. Limited [1997] AC 749案中的判决。该案仍然是关于合同通知正确解释的主要权威，上议院法官得出结论，对于这类通知的解释必须采取客观的方式，问题的关键是——合理的收件人（reasonable recipient）会如何理解该通知，这需要结合相关的事实背景，并且合理的收件人在考虑通知时会了解相关的合同条款。

（2）何以构成诚信

Coulson法官指出，权威先例相当清楚地表明，除非当事人存在恶意行为（acted in bad faith），否则很难理解他如何违反了诚信义务。在CPC Group Ltd v Qatari Diar Real Investment Co [2010] EWHC 1535 (Ch)案中，当时的Vos法官将违反诚信义务的行为称为“合同一方的故意行为，破坏了合同的共同目的（deliberate conduct by one party to a contract which frustrated the agreed common purpose of that contract）”。

在Astor Management AG v Atalaya Mining PLC [2017] EWHC 425 (Comm)案中，当时的Leggatt法官提到诚信行事（act in good faith）的义务反映了“当事人将诚实地对待对方，并且不会以阻挠合同目的或被合理和诚实的人视为商业上不可接受的方式行事的期望（the expectation that the contracting party will act honestly towards the other party and will not conduct itself in a way which is calculated to frustrate the purpose of the contract, or which could be regarded as commercially unacceptable by reasonable and honest people）”。最新处理这个问题的判决是Times Travel (UK) Limited and another v Pakistan International Airline Corporation [2021] UKSC 40案，这个案件是关于合法的经济胁迫中的恶意的。最高法院表示，“恶意要求（bad faith demand）”不仅仅是出于商业自利的动机；它还会受到可鄙或不合理行为的驱使，例如当提出要求的一方知道自己并没有法律上所主张的权利时。

其后，Coulson法官结合上述原则对案件事实进行了分析。

第一个问题是CIS是否对AG5发票提出了异议。对此问题Coulson法官指出，这涉及对2017年3月27日的Email的正确解释，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Clough女士的Email明确表示CIS“无法接受这张发票进行付款”。按照Akenhead法官在Whitney Town Council案中的测试标准，IBM以发票的形式提出了支付请求，由于缺乏采购订单号，CIS明确表示未接受该请求。因此，明显可知，对于AG5发票发生了争议。

IBM称CIS并未对该发票提出争议，因为Clough女士的电子邮件中未使用“争议”或类似的词语，且/或未触发第11条下的争议解决机制。Coulson法官认为这些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在法律上并不需要这两者才能构成争议。IBM的论点不仅忽视了Akenhead法官对“争议”含义的常识性解释，而且与Steyn法官在Mannai Investment Co. Limited v Eagle Star life Assurance Co. Limited [1997] AC 749案中的观点相悖。在该案中，Steyn法官批评了对通知的解释过于技术化的方式。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合理的接收方应该对合同条款有清晰的了解。正如IBM所知道的，附表5的第11.4(b)段要求每张发票都必须有一个独特的采购订单号。因此，IBM也会知道Clough女士所提到并依赖的是一项明确的合同要求，而IBM并未遵守该要求。

第二个问题是CIS是否诚信行事。对此问题，从未有人认为Clough女士在发送她的Email时存在不诚信行为，她是根据合同中规定的机制对AG5发票提出的异议。至于Summerfield先生故意拒绝提供采购订单号，根据合同，AG5的付款是基于日期的，支付并不以项目进展为条件，因此IBM有权获得AG5的采购订单号，CIS未能提供采购订单号是违反合同的。不过，尽管Summerfield先生对合同的理解是错误的，但结合相关事实背景，Summerfield先生是真诚地相信他有权采取他所做的行动，他的立场并不是如此不合理，以至于构成恶意（bad faith）。综合判断，根据前文中相关先例确认的关于诚信行事的原则，CIS不足以构成违反诚信义务。

此外，IBM在他们的书面陈述（skeleton argument）的第43段中也承认没有任何人以不诚实或不诚信的方式行事（acted dishonestly or in bad faith）。既然如此，Coulson法官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对诚信行事提出质疑的空间。

在本案中，IBM兵行险招，试图以290万英镑的里程碑付款争议来扭转重大不利局面。CIS的Summerfield先生未提供采购订单号的行为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违约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己方因未按合同约定进行支付而使得IBM有权终止合同的局面。一旦如此就会局势逆转，IBM仅需承担进度延误的违约责任，以非常小的代价从一个明显履行不利的合同中脱身。因此，在履行合同过程中，在处理可能终止合同的事项时一定要非常谨慎，确保己方完全遵守合同的相关规定，以免让对方有机可乘。